生活,作为绘画的落地
“发展绘画以免落后生活”源于对列宁“发展理论以免落后生活”的戏仿与挪用。当我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它的词句结构让我生发出一种特殊的感觉,仿佛绘画真正能够以概括和指导的面貌介入到更为广阔的生活领域之中(尽管更多是以幽默和调侃的意图),而在当下更多艺术家的绘画作品里,我也能观察到日常视野中力所不逮的流动细节,以及生活场景所具有的言犹未尽的复杂性和碎片化特征。
无论生活具体意味着什么,它都首先展现为一幅图像,我们先看到这个世界在我们面前运作,我们便开始不禁感受它。主体的感受永远作为一条线索与绘画发生着牵绊,这次展览的作品从不同方面让我们感受到绘画的多样路线,也让我们了解到跟随这些路线所能指认到的生活的实在方向。
苏航:自由的现实主义
苏航对生活的如实记录往往兼有着戏说、嘲弄和秘而不宣的意味。实际上,如若回到那些图像原本的场景之中,现实的素材(尽管有很多是基于对图像素材的想象)早已被删改得“面目全非”,但我们仍能感受到存在于画面之中的另类真实,这一真实建基于绘画自身的语言逻辑,建基于一种以克制为前提的叙事张力。
在《罗马湖》中,这些人物置身于幻想与现实之间,就像旁边的酒瓶所暗示的,他们已无法认清自己所在之处的客观样态,绘画在这里与酒精发生着平等的效用——它既有麻痹昨日的属性,却又从现实中发现到足以令人慰藉和感到无限欢娱的元素,进行极致地放大。在《橘子洲头》里,长久稳固的历史雕像和日常化的生活场景之间的对位关系,和画幅中远与近的视觉关系造就出一种复合化的意义解读系统。作品中就此营造出了一种超然的幽默,幽默就此可以生长、裂变,进而变得愈加复杂,它复杂的地方在于:这一幽默不得不依存于对绘画手感的理解才能有所进一步消化。
陆璐:物的视差
在陆璐的绘画脉络里,素描与油画便天然存在着互为依续的关系,在单色与彩色,即兴与完整,小与大的区分中,结构关系的完成感开始进行显现。无论是油画还是素描,它都以局部特写的方式将我们带入到一个又微观又巨型的空间。在不同的视角下,同一事物散放出不同的理解视野与想象差异。作为一种纯然的绘画景观,人尽管在直观意义上被从对象范围内抹除掉了,而人的意识仍不息纠缠与环绕在绘画之上。
当我们在观看这些素描作品的时候,我们能看出它的原生样态和它的现实肌理,并在这种样态和肌理中潜藏着俭省一切的绘画密度。但与此相应的油画作品,则进入到绝对形式的世界,经过多年抽象实践的陆璐仿佛从中得到了一种别样的填充与平衡:具象之物在被经过一步步纯化、萃取的过程中,成为了一个新的视觉标记,它仿佛成为了一个可直观展现的抽象内核,这一形式在与单色素描的对位关系中,更为展开了其总体视觉层次的丰富。
刘溪子:分类之域
刘溪子热衷于某种视觉的分类,那种超市里琳琅满目的颜色被细细地分割开来,但同时整齐划一的秩序,努力构建出当代生活般的协调与完整。在不知疲劳的分类图景里,悠然潜藏着加速周转的凌乱韵律。并且,在这种持续分类的秩序之中,充斥着漫不经心的欲望与斑斓璀璨的消费心景。在这一环境之中,分类成为了唯一可以不断驱使人行动的目的和线索,摆放货物,消费,替换,我们都已然领会到了这一惯常的行为框架,而不以为然。与此同时,艺术家发现了这一生活分类的图景与绘画节奏图景之间的独特暗合。
艺术家毫不避讳这种多样颜色差异同组所造就的“混乱”与“冲突”,仿佛这一凌乱的秩序与生活轨迹一同坠入到无法理清头绪的碎片空间之中,进而成为绝对的美学。在一种不同画幅大小的日常景观系列中,我们隐隐觉察出其抽象平面的结构因素已然在画布的每一处都铺陈开来。如此,我们既觉得它是无比真实的生活,又觉得它涂装着无边的谎言,尽管这谎言同时具备着绘画意义上的启发。它们被直接地推到我们眼前,将视觉风格引向了触目的另一个维度。
朱新宇:永恒与一瞬
在松弛笔意与紧致结构的平衡中,在半明半暗的视觉调节下,那些生活中偶然得取的瞬时场景,变得凝固、扭结,物象的单位沿着绘画的路线,或收缩或延长,发生隐秘的形变。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朱新宇的作品中永远伴随着某种矛盾感,这种矛盾感所带来的不确定意味丰厚了绘画的观看生命。他的画面构思精巧,又充满拙意;既置身于熟悉的场景之中,又被陌生诡谲的气氛所笼罩着;在他的作品中人向来都是缺席的,但我们仍能感受到某种人为所带来的惊惧意味。
因此,朱新宇的绘画注定是沉入式的,他是一个立足于视觉系统的思考者,画布犹如眼睛,注视着城市的某个局部,它专注地面对着某个倾陷之地,陷入无法随时脱离的凝视。
孙子垚:完美世界
自然而然的,在这个新的世界之中,绘画更像是一台相机、一本日记簿,甚至是纯然的一双只在意直接观看的眼睛,在一张一合、一启一闭从容发生的细缝中,如实地抓取着这个目前的世界。所以,当我们还在思考如何看待他画里的世界究竟在描述什么之前,我们更应该明白,这个世界是如何被孙子垚潇洒以待的。
在田园牧歌般的边陲远土,孙子垚构建了一个新的家园,在这里,他用同样的画笔开启了另一段生活:在这段新的生活里,风景的视野更为辽阔,将人们置于风景中的一个因素,人们的生活领域所展现出的是简单的劳作与同等能量所置换的快乐。在这样一个陌异的地理点位上,生活唤醒了艺术家某种切肤情感的回归。他的绘画自如地保存了这个世界的完好样态,并成为一个长期的、免遭外部波澜的理想生活。
郑子豪:平行之梦
郑子豪所描述的景观是与我们实际体验的生活相对应的虚拟景观。这些虚拟的色彩,物化的轮廓,媒介了的扭结关系,都成为富有象征形式的模型结构,指认着那个作为叙事底本的人的现实生活。尽管这虚拟景观的源头和灵感是我们活生生的存在。艺术家从这虚幻之境中找寻到了比现实更为切近真实的东西,尤其是在那些引人入胜的定格画面里,那些富于幻想的幽默趣味得到了加倍地补偿与放大。
就像《落日飞车》里,落日,既是充满浪漫意趣的异国别景,又带有着游戏虚幻般的电子情调,这种极致的辉光的黄,与近景局部的紫红色形成空幻般的氛围经验。或许,对于郑子豪来说,在这样的世界设定里,某种不受羁束的幻想与玩乐才能成为可实现的连贯性实践。
何田:特写
画中陆面上的野草,作为一种自然之物,被注入非现实的血与肉,或平凡,或悲哀,仿佛被打上了寓言般的烙印。它自足地带着这沉静引入绘画形式的血与肉,构建着自己单独的历史和世界。
线,纷乱而富有节奏秩序的线的集群在画面绞缠,形成了绘画关系的无边网络。草演变成了纯然绘画维度的单位。它从自然世界中的生长元素,被透视为绘画平面上的坐标尺度,它的长短、弧度、色调的微妙变化,都呼应着一个整体视觉系统的全新搭建。在这一搭建之中,我们能足以看到一个绘画之外的平凡实物是如何亲密地成为了人意志的幻化,当我们再次回到现实生活中时,我们清楚地发现,在我们既定认知的轮廓下,这个世界因为绘画的运行而发生了一丝丝有趣的变化。这也许就是不经意间绘画所带来的东西。
钱文达
2023/12/15